清光入画烟云动
爽气归林鸟雀欢
此会莫教容易别
五星东聚古来难
1638年夏秋之际,王时敏、杨文骢、恽向、张学曾与杨补 “意中之人”的“意外之遇”,成就了这件美术史上的山水名篇,笔墨至契具备,数笔寒山记录了兵革扰攘之际相聚之难。
杨补以诗文书画闻名苏州与两京,书画宗式董其昌若嫡系,辑录《画禅室随笔》,宏扬董其昌的书法、绘画理论。其画格画学,高妙渊深,独步海内。故四家皆以珠玉在前,全力以赴,一笔不怠,所作俱称杰构,在探讨山水画史以及画学思想的发展演变方面有着特别的意义。
王时敏、杨文骢、张学曾、恽向
四贤山水合卷
手卷 水墨纸本
崇祯戊寅(1638年)作
杨:22.5x102.5cm;王:22.5x127cm;
张:22.5x102cm;恽:22.5x84.5cm;
跋1:22.5x61.5cm;跋2:22.5x150cm
著录:
文 |叶振英
注:《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恽向》第13印“恽向”“道生父”取自本卷。
杨补(1598—1657),字无补,号古农,祖籍临江(今属江西清江),从父辈行商定居苏州,甲申(1644)明亡后隐居邓尉山。杨补为长洲(今属苏州)布衣,却以诗文书画闻名苏州与京城。他与当时的复社人员、文坛名流,以及朝廷要员均有交往。他善山水,与杨文骢友善,笔墨秀淡洁朗,风格有吴镇、黄公望遗意。杨补在画学上的一大贡献,是编辑了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。方拱乾为《画禅室随笔》作序称:“无补于书法,于诗,于画,咸有瓶水天花之致而其宗式先生(按:指董其昌)若嫡系然,殆又代先生为说笔墨身矣。”可知杨补对董其昌艺术理论是非常推崇的。杨补卒后,其墓志铭为钱谦益所撰,称其:“与高淳邢昉、南京顾梦游刻意濯磨,为清新古淡之学,诗道于是乎大就。善画,落笔似黄子久。好游虞山,谓子久粉本在是,坐卧不忍舍,揽取其烟峦雨岫,绿净翠暖,用以资为诗。”但钱谦益撰《处士杨君无补墓志铭》对他生平行实并无太多记载,只是称赞了他的诗与画的成就。
张学曾(公元17世纪,生卒年不详),明末清初人,字尔唯,号约庵,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。明崇祯六年(1633)副贡,入清官苏州知府。“画中九友”之一,擅画山水,受董其昌、王时敏影响很大,学董源并出入于宋、元诸家。仿元人笔墨苍秀疏简,妍而不甜,枯而不涩,也是“南宗画”一路。此卷末有张学曾顺治十二年(1655)乙未尾跋云:
戊寅(1638)六月,余访道生于晋陵,忽无补、小有、龙友先后至,舟楫纷然在门,淹留两日而别。别各有诗,小有刻之,余不记为何语也。今年余来吴郡,仅得一赴陆墓,访无补又不遇,无补罕入郡,即入郡不喜至官舍,相晤一年间数次耳。每叹道生、龙友化为异物,独小有健游如昨。然余三人亦不能合并为樽酒,生平之欢如晋陵时。余谢郡事,无补持画卷来索题,前为龙友,后为道生,中为烟客与余,缔视帧首所跋,正为恽草堂灯下笔,而烟客者亦戊寅所画也。余以为笔墨至契,此卷俱已备具,所少惟玄照一人。忆其时,玄照方为比部郎,居京师,故不相值。然是年,余入都与玄照往还甚密,日讲求画理,则时时推无补不寘。今玄照在娄东,可令其追摹曩昔,作遥相唱酬,以为后劲,备戊寅同社五子之画,但愧余手笔远逊诸君子,不足相颉颃也。从此一别,开看何时,临书但增叹慨。乙未(1655)腊月社弟张学曾。
根据张学曾画题与跋,可略知他的行踪。他与杨补自燕京一别,阔别八年未见。崇祯丁丑(1637)他回家乡山阴,准备次年新秋到南京与杨补聚首,故可知此时杨补已经客居南京。但是他又北上京师,舟次晋陵,即常州,六月十四日在恽向斋中。恰巧此时杨补、杨文骢等人也到恽向这里,朋友欢会,次日又将分别,故画此小卷赠送杨补作为留念。
从恽向的题识里也能看出来这次在他南郭斋中偶聚雅集的情况,他的这段山水是与张学曾同时为杨补创作的。恽向(1586--1655),原名本初,字道生、曙臣,号香山,武进(今属江苏常州)人。崇祯末举贤良方正,授内阁中书舍人。擅诗文、工山水,深受董其昌画学思想影响,学董源、巨然,归于黄公望、倪瓒。恽向的笔力比较强调圆劲的骨力,擅长抒写性的意致,纵横淋漓、挥洒自如。其山水境界与画学思想对其侄子恽寿平有着直接影响。
张学曾提到同集之人还有“小有”和“含万”。“小有”为李长科,一名盘,字小有,李春芳之曾孙,扬州兴化人。为人豪放不羁,长于诗歌,好游历名山大川,喜谈兵。他们在恽向家中雅集,均有诗歌,李长科做了记录。张学曾跋称自己已经不记得当时所作诗句,而杨文骢的诗却存于《洵美堂诗集》,题为《道生新成小筑,小有自京口至,尔唯自山阴至,余与无补自白门至,小有出数年所藏书画,月下狂饮,因即席限韵,以纪其事》。因此,这次雅集实因恽向新筑房屋落成而召集。六月十四,月圆将满,美酒相佐,李长科又携来数年所藏书画共赏,故而更增画兴。李长科《李小有诗集》有《毗陵同恽道生、杨龙友、张尔唯、杨无补限韵》,诗前序纪云:“道生南郊别业新成,扁舟造访,而尔唯自甬东至,龙友、无补自石城至,不期而陡会于一日。意中之人,意外之遇,惊喜叫绝。共至阊亭,理画事至暮。月明盈阶,凉风袭袂,高酣雅谑,痛饮论心,因限韵即席赋诗,诗成共酌。此情此景,真堪傲世矣。”诗末句“此会莫教容易别,五星东聚古来难”,以“五星”比喻五位挚友。
“含万”或是恽向族弟恽于迈(1603—1686),本名含初,字涵万,号建湖,崇祯间顺天府贡生(参见《恽氏家乘》卷四十四,2007年续修,清砚谱社印制,页25;光绪五年刻本《武进阳湖县志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,页482)。或是因为恽向新筑落成,他亦刚好在场。
张学曾的生平,向无确切资料。清端方《壬寅消夏录》说:“按张学曾,字尔唯,会稽人。由中书顺治十二年(1655)任苏州太守。自幼好书画,重交游。”端方所据今已不知,但是对照《四贤山水合卷》上张学曾的题跋,他确实在顺治十二年(1655)出任苏州太守,但是到腊月他作尾跋时便已称“谢郡事”。到苏州后,他曾前往陆墓拜访杨补却未遇。直到杨补带了这卷来访,他们重赏旧作,已经过去十七年了。此年他题跋时,杨文骢早已被害,而恽向也已去世,李长科仍然健在。张学曾看到四人合卷,唯独感到缺少了王鉴,他期望王鉴也能画一段,以全“同社五子之画”。从今日此卷存留状况来看,这个愿望并未得到实现——两年左右,杨补亦去世。
清葛嗣浵《爱日吟庐书画别录》卷二记载:“张学曾,字尔唯,山阴人。崇祯□年□副贡,官中书。顺治年官苏州知府,山水与董玄宰、李檀园相匹,而流传更少,遍访十余年,迄未有得。留此小牍亦足自豪。”可知张学曾虽然画名颇盛,但是到清末作品流传已经很少,即使小尺牍都受到宝爱。而如这卷山水并有题跋,更是弥足珍贵。
由张学曾尾跋所述,他见到杨补拿来的卷子顺序便已是杨文骢、王时敏、张学曾、恽向。这个顺序既不是按照创作先后,也不是按照年齿长幼,杨补为何这样装裱今已不可得知。
再回到首段杨文骢款识,云:“崇祯戊寅(1638)六月,金山舟中背临水村图笔意似无补社仁兄正,时同舟者汪尔康、吉州杨文骢。” 杨文骢(1596—1646),字龙友,号山子,贵州人,流寓金陵(今南京)。万历四十七年(1619)举人,崇祯七年(1634)选为华亭县教谕,后迁青田、江宁、永嘉等知县,为御史詹兆恒参劾被夺官。弘光元年(1645),擢右佥都御史。因不敌清军,逃至苏州,清军派降臣黄家鼒劝降,杨将其斩首。退至处州(今浙江丽水),大募义军。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,授兵部右侍郎,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,升浙闽总督。因与妻兄马士英沆瀣一气,为世所诟。后以率众抗击清军负重伤被执,谕降不屈,乃被杀,举家三十余口同时遇难。
杨文骢博学好古,善画山水,深受董其昌影响,出入“南宗”董源、巨然、惠崇之间,为“画中九友”之一。崇祯二年(1629),从台、荡游历归来的杨文骢写《山水移引》,董其昌曾经夸赞他说:“杨龙友生于贵竹,独破天荒,所作台、荡等图,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,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。余讶以为出入巨然、惠崇之间,观止矣。”
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此段如杨文骢自识所说“背临水村图笔意”,构图与传世赵孟頫《水村图》卷相似,起手右下角为近景树石陂陀,中远景则开阔平远,水村零落分布。多用披麻皴,笔墨松秀清润,既有对经典的追寻,又有即兴的创作逸趣。此段系画于长江金山舟中,应该是在恽向家中时间紧迫,杨文骢未来得及画,又应杨补嘱托画此段。从杨文骢款识语气来看,杨补应该随行舟中。
杨文骢与杨补很早就有交游,加上邢昉,三人常常一同出游,写诗作画。《洵美堂诗集》中另有多篇诗歌记载了二杨之间的交往。杨补到南京营救被奸党陷害的复社志士徐汧的时候,就通过杨文骢与马士英的姻亲关系从中周旋,将徐汧成功营救。杨补在杨文骢死难后写诗悼念道:“擅名君最早,才气实超伦。士论推机岳,时危见远巡。国存犹尽瘁,事去独成仁。大汉恩如海,无多似若人……得龙友死节实信,哭而挽之。”
杨文骢题识还提及好友汪尔康同舟,戊寅(1638)年二人过往甚密。此年正月,二人即与程邃一同往苏州香雪海看梅。汪尔康本定居杭州,后迁居南京,其身份应该是徽商。
第二段王时敏山水是四段中创作时间最晚的,款识道:“曰补社兄画格画学,高妙渊深,独步海内。戊寅(1638)初秋过娄,以佳纸征拙画,出诸名笔见示。余戏弄笔墨,自顾软甜疥癞,何足供大方法鉴?布鼓雷门,益增愧缩,而珠玉在前,更不胜形秽之惧。勉学一峰笔意作小图呈教,实以就正工倕之念迫不容缓,非谓伧父面目,果堪把臂为竹林游也。弟王时敏。”自六月十四日在恽向斋中雅集后直到初秋,杨补携带前三段并佳纸到太仓访王时敏,倩王时敏画。如其题识所云,王时敏此段系仿黄公望。构图繁复、笔墨苍润,画中草木兴盛、陂陀逶迤、矾头林立。“软甜疥癞”是黄公望论画批判的对象,王时敏于此作谦语。以此卷清澈的气息与淡泊的意境,在王时敏传世作品中也堪称上品。况且先有三位朋友的作品朱玉在前,他更是全意赴之,一笔不怠。
王时敏(1592—1680),本名王赞虞,字逊之,号烟客、西庐老人等,南直隶苏州府太仓人,大学士王锡爵之孙,翰林编修王衡之子,王原祁之祖。王时敏自幼向董其昌学画,深得亲传,尤其对黄公望笔墨深有契合。他是“四王”中的第一代,在“南宗画”的发扬上起到关键作用,既是吴伟业“画中九友”之一,又被后世列于“清六家”。从此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来看,杨文骢、张学曾、王时敏都与董其昌并列于“画中九友”。恽向虽不在列,但是却是他们的密友,其侄子恽寿平又在“清六家”中。他们都上承董其昌的艺术思想,下启清代前期“南宗正脉”的兴盛局面。从历史的宏观角度看,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在探讨山水画史以及画学思想的发展演变方面有着特别的意义。
有关《四贤山水合卷》的递藏,吴湖帆在卷后作了长跋加以考证,对梳理此卷递藏史有所裨益,然而吴湖帆也略有错误,现全文录下再加以分析:
崇祯十一年戊寅(1638)夏日,杨龙友、王烟客、恽道生、张尔唯四贤为杨无补画唱酬山水卷。吾乡顾艮庵得之,载入过云楼书画记中,当时作画故实,俱详前张尔唯康熙十二年乙未总跋中。其时正张氏卸苏州府篆后所书也。此卷中除杨龙友画外皆有昆山徐健庵藏印。按徐氏名乾学,以康熙九年(1670)庚戌探花,宦大司寇,著作等身,文名冠绝一时,家有传是楼,藏书甚富,鉴别亦甚精。健庵与无补、尔唯虽不敢断谓相识,然相距固未远也。得是卷宝重若此。则是卷之珍贵可想矣!何独于杨龙友画无藏印耶?兹郑重跋言者在此。按民国二十年辛未(1931),吾友张君大千携杨龙友画水村图卷真迹,来相与鉴赏,时余适得龙友画万历三才册。(龙友画,董文敏对题、陈眉公跋、樊樊山旧藏,题曰万历三才册。)互相摩挲,彼此引证,鉴定真迹无疑。大千曰:‘惜不见过云楼所藏四贤合卷一校为憾。’不数年,日寇侵凌,党争迭起,干戈扰攘,迄无宁日。忽忽将二十年,回忆与大千互相鉴赏时,画兴融融,不可复得。而当时余乘兴临水村卷,亦不知抛于何处,无从觅索矣。而大千所藏杨卷真迹辗转归他姓,更不知何时再寓我目。己丑(1949)初夏,海上风云渐密,四方离乱,聚散莫定。而顾氏过云楼所藏之四贤合卷来海上,为休宁吴芳生先生所获收。盖大千旧藏之杨卷,已于前岁先为吴君所得,并几对勘,方知四贤合卷中之杨画,已于康熙间归徐健庵尚书之前易以赝鼎,润以浅绛为掩饰。且龙友一印,用朱描画,益证其为摹本无疑。而吴君乃毅然将赝本截去,复以先得之大千旧藏水村图拆治装入,顿还杨无补当日之旧观。珠还洛浦,剑合延津,良非偶然,是亦画苑佳话也。吾辈遇兹,便觉心畅神移,云散风静。丁此淑世,能有一日闲,卧游古贤名迹间,即是前生福慧矣!和会是卷者,老友孙君伯渊,亦积德事也。芳生先生其善护之。倩盦吴湖帆跋于迢迢阁。己丑(1949)夏历五月十七日灯下,是日同展有钱舜举、仇十洲二卷附记。
首先,如前文分析,张学曾与恽向是六月十四日雅集当场绘画的,杨文骢应该是分别后渡江画于金山舟中。而王时敏并未参加雅集,是初秋时节杨补到太仓拜访他时应求所画。吴湖帆认为四段都画于“崇祯十一年戊寅(1638)夏日”是不准确的。其次,吴湖帆说此卷的创作因缘“俱详前张尔唯康熙十二年乙未总跋中”,应该是“顺治十二年乙未”,他误书为“康熙”了。
由吴湖帆梳理的递藏过程,《四贤山水合卷》现在可追的最早收藏者是徐乾学。徐乾学(1631—1694),字原一、幼慧,号健庵、玉峰先生,江苏昆山人,清初大儒顾炎武外甥,著名藏书家。官至刑部尚书,曾主持编修《明史》等著作。昆山姑苏相去不远,徐乾学于杨补为晚辈,应有共同的朋友圈,他收藏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必有来路。
先是,张大千于1931年携带杨文骢《水村图卷》来拜访吴湖帆。当时吴湖帆刚得到杨文骢画《万历三才册》,二人比对研究,一致认为杨画《水村图卷》是真迹无疑。
张大千感叹以未见《四贤山水合卷》相较为遗憾,但他后来亦将杨文骢《水村图卷》出售了。直到1949年初夏,苏州顾氏过云楼所藏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出让给上海的徽州籍藏家吴芳生,吴湖帆才得以寓目。而吴芳生于前年已经得到了张大千旧藏杨文骢《水村图卷》,二卷合并对照就发现了明显的不同。原来,早在康熙时候杨画便已经被人拆下,并临摹一卷拼配进去了。临摹卷不仅印章是用朱砂描画出来的,而且全卷加以浅绛设色以掩人耳目。因此,张大千旧藏本上缺少了徐乾学的收藏印,浅绛本上却有徐氏印。吴芳生毅然截去赝本,将真本接回原卷。顾氏过云楼与吴芳生的牵线者是吴湖帆另一位收藏好友孙伯渊。吴芳生(1880—1960),名德基,安徽休宁人,1899年入张謇创办的大生纺织公司,任公司驻沪办事处业务主管。喜收藏书画,身后其藏品由子女捐献国家,入藏上海博物馆。
《吴湖帆文稿》
今重审画卷,有顾文彬、顾承、顾麟士三代人收藏印。而顾文彬题跋两段,第一段是同治三年(1864)甲子题长短句;第二段题于同治十年(1871),交代了自己如何获藏此卷的:画中九友,自梅村歌咏之而名益重。九友之画以杨龙友、王烟客、张尔唯三家为最难得。壬戌(1862)余避地沪上,有持此卷赝本来售者,余笑谓之曰:‘天壤间安得有此奇宝?’未展卷时固料其必赝也。已而访沈揖甫,观其所藏则此卷在焉。一见惊愕,如遇至宝。顾揖甫好而有力,非求沽待价者,归后往来于怀,形之梦寐。有医生孟春田者,尝往来揖甫家,余以情告之,凂其和会,春田有难色曰:‘揖甫非求沽待价者,虽然,姑妄图之。’翌日,春田告余曰:‘余以苏张之舌,为君作说客,能掷三百金,此卷可得也。’余不暇置诘,亟如数予之,而此卷遂入余手。黄金易得,至宝难求。余何修而获此尤物耶?缕述始末,欲使后人知余苦心也。同治(1871)十年季秋,艮庵识于玉几山馆。
顾文彬在《过云楼书画记》卷五“画类五”的著录中没有完全录入自己的题跋,而是作了改写:
杨龙友、王烟客、恽道生、张尔唯四家山水合卷。昆山徐司寇旧藏杨、王、恽、张四家合卷。龙友似松雪,道生似云林,烟客、尔唯皆似大痴。据尔唯乙未腊月跋云:“戊寅六月,余访道生于晋陵,忽无补、小有、龙友先后至,舟楫纷然在门,淹留两日而别。今年……余谢郡事,无补持画卷来索题,前为龙友,后为道生,中为烟客与余。谛视帧首所跋,正为恽草堂灯下笔,而烟客者亦戊寅所画也。”盖戊寅为崇祯十一年,龙友、尔唯遇无补于道生斋头。龙友以金山舟中背临水村图笔意赠别,道生、尔唯继之,至烟客则无补过娄所征画,已在其年初秋矣。
《过云楼书画记》
龙友、烟客、尔唯三家为画中九友之最难得者。即以烟客论,余访求五十年,真迹此外无几,况龙友、尔唯乎?无补,为杨补,号古农,又字曰补。长洲沈得舆钦圻有《送杨曰补南还》诗,见《国朝别裁集》。道生为恽向,后更字香山,见《读画录》。
记壬戌岁余避兵沪上,有持此卷赝本求售者,余笑谓之曰,世间安有此无价宝哉?未展卷时固料其必伪也。既而访沈揖甫,发其秘箧,则真者在焉。惊愕失喜,不忍释手。顾揖甫非求沽待价者,未若驵侩之易与也。久之闻有田孟春者,尝以医往来沈家,因属其为回易使。田有难色曰:“揖甫非求沽待价者,虽然,姑妄图之。”翌日报余曰:“若能以朱提三百相博易可得也。”亟如言与之,卷乃归余。余念钟侯美玦因仲茂而喻旨,和氏宝璧易赵王以连城。结习所存,古今一辙,爰记颠末以告后人。
《过云楼书画记》
顾文彬首先肯定了“画中九友”的艺术价值,说明经历了二百余年的艺术发展与沉淀,董其昌引导的艺术成就已经得到了历史肯定,在晚清被视为“奇宝”。但是,当同治元年(1862)顾文彬在上海看到书画商来售卖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时,却料定其为赝品。由此可见,至晚清时此卷已经多有临仿赝品出现了。后来他访问沈维裕,才发现这卷画被沈氏收藏了。
《过云楼书画记》
沈维裕,字益甫,号揖甫,又号颓琴,上海人。沈氏能诗善书,花卉格近恽寿平,并精于琴学。顾文彬虽然想从沈氏手中购取,但沈氏不是轻易能被金钱打动而将藏品售出的。后来顾文彬得知一位医生孟春田与沈维裕关系很好,便央求他代为打探说项。在孟氏的帮助下,最终顾文彬以三百两银子购得此卷。但是由张大千藏本杨文骢《水村图卷》,以及吴湖帆题跋可知,顾氏所收杨画已非真迹。顾文彬在《过云楼书画记》中补充了沈德潜祖父沈钦圻与杨补交往的诗。《过云楼书画记》的成书年数很长,从顾文彬的家书来看,从1870年开始就经常催促顾承。但至少在1882年顾承去世之后尚未完工,垂老丧明的顾文彬无法续著,且抄本一直没有付梓。所以,基本可以判断,《过云楼书画记》的著录要晚于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后的顾文彬题跋,顾文彬根据原跋作了补充和修改。
杨文骢《水村图卷》右下角有“山子”朱文长方印,为杨文骢号。由其他印章可推知的递藏顺序为张大千——何冠五——梁慧吾——谭敬——吴芳生——钱亚杰——钱镜塘。张大千1931年南下广东时结识黄君璧,二人一见如故。1933年经黄君璧之介与何冠五认识,而他1931年携此卷与吴湖帆鉴赏,则此卷在张大千手至少到1933年之后。何冠五、梁慧吾、谭敬都是广东籍收藏家。何冠五,原名寿,字冠五,号丽甫、荔甫,广东三水人,是1930年代活跃于广州的富商收藏家,其“田溪书屋”收藏书画颇丰。梁慧吾,也是广东商人,活跃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港穗收藏界,与何冠五、黄君璧等皆熟稔,其“天景楼”收藏书画颇精。谭敬(1911—1991),字和庵,号区斋,广东开平人,公私合营上海房产公司董事。自其祖父起定居上海,在汉口路小花园附近经营谭同兴营造厂,并地产、钱庄等生意,遂成上海滩巨富。谭敬富收藏,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在上海与张大千、郑振铎等交好。
谭敬长期在上海经营生意,他将此卷携回上海的可能性最大,之后此卷应于1947年左右入吴芳生手。吴芳生将杨文骢伪作从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撤下,补入大千旧藏真迹,并请吴湖帆题跋。今四段上均有吴湖帆“湖帆鉴赏”朱文长方印,应该是钤盖于吴芳生重裱之后。
吴湖帆题隔水
再看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本身的流传情况则相对复杂。如果按照以往的梳理,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后面三家山水的可知的递藏过程大致应该是徐乾学——滕季升——吴云——潘遵祁——沈维裕——顾文彬——顾承——顾麟士——吴芳生——钱亚杰——钱镜塘。但是,现在从更多资料来分析,这一递藏链需要重新考量。主要的考察角度是结合著录题跋资料,来探寻卷上鉴藏印的钤盖方式。一个合格的收藏家在钤盖鉴藏印方面,无论印文内容、形制大小,钤盖位置,都是非常考究的。
首先,本卷应该是清初从杨补家流出,被徐乾学收藏,今可见后三段山水上均有徐氏钤印。从张学曾尾跋后面左下角钤盖的收藏印来看,徐氏“昆山徐氏鉴藏”朱文长方印上有“滕氏季升”“季升收藏”朱文印二方,再上方才是沈维裕“揖甫长物”朱文长方印。所以,在沈维裕之前,此卷很可能是滕季升的藏品。在后三段山水左下角的“昆山徐氏鉴藏”朱文长方印上均有“逸湖珍藏”朱文长方印,其上方再是沈维裕的“揖甫长物”朱文长方印。如果“逸湖珍藏”是沈氏印,应该保持连用。但是,张学曾尾跋上“揖甫长物”下方却没有“逸湖珍藏”,而是滕季升的印。细审“逸湖珍藏”的印色与沈氏印略有差别,且此印钤盖粘物不净,与滕氏印章相似,印色也相近,推测或是滕氏印。
潘遵祁的“潘顺之过眼金石书画”朱文印、“抱冲真赏”朱文长方印钤盖于滕氏印右侧。潘遵祁(1808—1892),字觉夫,一字顺之,号西圃、简缘退士、抱冲居士等,室名香雪草堂、四梅合、勿自欺室。吴县(今属苏州)人。潘奕隽孙,潘世璜子。道光二十五年(1845)进士,二十七年(1847)翰林,旋乞归,隐邓尉,筑香雪草堂。得扬补之四梅花卷,因以名阁。潘氏《须静斋云烟过眼录》等书,未著录此卷。再结合潘氏二印,内容为“过眼”“真赏”,亦无归属收藏之意。所以,此卷很可能是他过目的作品。
沈维裕在滕氏上方钤盖印章,然后就是顾文彬尾跋说的他从沈维裕处购藏此卷。很可能顾文彬购入此卷后,曾请潘遵祁鉴赏,并请潘氏钤盖鉴赏印于卷尾处。而后顾氏考虑自己的鉴藏印,遂于每段加钤。因此顾氏将“顾子山秘匧印”朱文长方印钤盖在潘氏印上方为佳。这种可能性从吴云的钤印上也能看出来,下文着重分析。
吴云所用印为“平斋审定”和“吴云平斋曾读一过”,只是过目所用。吴云与顾文彬为亲家,他亦有可能是在鉴赏的过程中,应顾氏之请而在画上钤此二印的。这也可以解答何以卷尾张学曾跋后,吴云的“平斋审定”钤盖于沈维裕印上方,其钤盖时间比之顾文彬应至少同时或稍晚。综上所述,潘遵祁与吴云收藏《四贤山水合卷》的可能性不大,他们应该都是在顾文彬处鉴赏时应请钤印以示过目。
就在吴芳生请吴湖帆题跋后三年,吴湖帆再次题跋,不过《四贤山水合卷》此时已经易主:“壬辰(1952)七月既望,亚杰兄携示斯卷,乃知已归秘籍,物聚所好,尤庆得所。为倚柳屯田隔帘听词并次原韵书于卷后,聊博粲正。吴湖帆重观题识。”钱亚杰为吴湖帆、钱镜塘鉴藏密友,他得以收藏此卷实属偶然。王朴仁著《玉斋鉴藏记——王南屏先生事略》记载王南屏想购藏《四贤山水合卷》的事情:
1952年夏,孙伯渊(1898—1984,集宝斋)约往吴芳生家看画。彼以藏明画扇面逾千称雄,予独赏其王烟客、恽香山(1568—1655)、张尔唯、杨龙友(1696—1646)四家合卷(亦称《四贤图卷》)。伯渊乃为予作缘,方议价,忽不谐,不详其故,心颇懊丧。一日途遇杨文萼告以此事乃有人从中掠夺。缘钱镜塘(1907—1983,六莹堂)与孙伯渊不睦,闻吴芳生告孙为予议合卷事,即增其值而介与钱也杰购之,予乃不谐矣。此又功败垂成无缘之例也。
厥后钱镜塘自惭鲁莽,乃欲介绍马德宏藏物与予。时适孙伯渊亦来作介,予不能舍彼就此,乃商请二人共同协助。时当盛暑,乃携孙、钱二人乘早车至苏州……遂在马处午膳,膳后赴虎丘及狮子林等地一游,傍晚返沪,偕赴锦江饭店晚餐。席间予婉转劝解二人不宜再存芥蒂。因当时环境已不同,宜彼此互助。二人亦颇懊悔,首肯予言,予亦不复有无妄之灾矣。
吴芳生因孙伯渊合会而得到《四贤山水合卷》,王南屏竟然因孙伯渊而与此卷失之交臂,真所谓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”。鉴藏讲缘分,“有缘者得”,此卷可算一例。王南屏记“钱也杰”实为钱亚杰。今卷上每段均有钱镜塘藏印,此卷后来或又归钱镜塘鉴藏。
此卷清初如何从杨补家到徐乾学再到滕季升和沈维裕,以及1930年顾麟士卒后直到1949年吴芳生获得此卷,递藏链仍有缺环,还有待史料发现。因此,这条鉴藏链或可调整为徐乾学——滕季升——沈维裕——顾文彬——顾承——潘遵祁(过目)——吴云(过目)——顾麟士——吴芳生——钱亚杰——钱镜塘。
《四贤山水合卷》在明末清初社会动荡鼎革的时代见证了文艺圈的友谊,其后世的递藏经历被人视为传奇。不仅将南宗画的风格流传于世,对研究画坛兴衰之变有所裨益,而且还勾连出清代至二十世纪的收藏世界。其艺术与史料价值并重,确如顾文彬等人称之为“宝物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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